大庸往事


大庸往事
(一)
在湘鄂川黔四省相交有个叫做“大庸”的地方,想如今恐怕已没人记得了!这名字听似是平庸无奇,得来却颇有渊源。一说自古庸国名沿袭而来;一说缘于此地界内有水称做大庸溪;还有一说是本地先民系祝融一脉,大庸即祝融是也,故“大庸”又有怀念先祖之意。三源合一遂得此名。然而古往今来不乏无中生有穿凿附会之徒,本人在此只能奉劝诸位野史轶闻切莫轻信。
这大庸辖境多山,常年多雨,素有“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说法。如此穷山恶水之地难得从山旮旯里找寻出巴掌大一块坪地,就墙垣高筑大兴土木修起了一座城来。由于地处荒蛮土苗杂处,民风极为狠勇彪悍,故此历朝历代皆在此屯兵驻防以备不测,这也是城市得来的原因,历史上亦就因循了旧时军事建制来命名“永定卫”,寓意为永保安定。只是希望似乎过于美好,自他建成即见证了无数次的叛乱和屠杀。城头上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了鲜血,数不尽的生灵被这片土地生养长大,又在杀戮中复归尘土去孕育新的生命,周而复始。
相传两千年前的汉代将军马援就曾前来征讨过当地的土蛮反叛而客死至此。成全他的是一句话: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毕竟男人死在边关沙场比死在女人床上虽要少了可供撰写香艳野史的把柄,但对于一个军人却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和结局。从此“马革裹尸”便作为英雄无畏和舍生报国的典故千古流传,好歹也算是这个蒙昧偏远的地方和中国文学难得牵扯上的一丝瓜葛。
卫城依山傍水而筑,显然是严密按照军事防御的构建思路,布置的四方四正横竖规整。城下沟壕深掘,城头雉堞连云,四面更有炮台碉楼,再加上历代的修葺经营,愈显得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即使经过了数百年来的战火摧毁岁月剥落亦始终岿巍屹立。若有心去细细搜寻,城墙上的弹痕仍然隐隐可辨。当黄昏夕照时分登上城去凭高望远,触摸那残缺的墙砖,遥想昔去的烽烟号角,则当年的金戈铁马冲锋呐喊似乎依旧在耳边眼前,历史的沧桑厚重迎面扑来任凭心如铁石也要禁不住黯然神伤。然而喧嚣的城市容不下人们有片刻宁静去沉思感怀,那车水马龙的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立马就将你裹入另一片熙熙攘攘的世界。
时下中华大地狼烟四起战乱不休,外有八方列强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内有各路军阀尔虞我诈纷争互斗。而这山城虽然身处湘西边陲,却也难免为外界战争所影响,好歹城中驻扎了几营兵丁,倒是那些山匪流寇轻易未敢惊扰。一时逃难躲匪的蜂拥而至,非但没有因为战乱萧条下去反较先前更为繁荣。凡是城市所该具备的官衙市坊、酒馆茶楼、钱庄当铺、妓院赌场等是应有尽有。街衢两旁商铺林立栉比鳞次,市肆之中人头攒动穿流不息,这一番热闹远非周边乡镇集市可比。即便到了晚上,白天里的嘈哗也并不随着夜色而沉寂下去。霓虹闪烁下的各色人等依旧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游走穿梭,灯火通明的吊脚楼里不断传来推杯换盏和打情骂俏的笑闹。在这灯红酒绿的世界,黑夜从来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点缀,为城市里的红男绿女煽情调味助兴作乐。
而在城外,绕城而过的即为澧水。发源于此莽莽大山深处,浩荡数百里终归洞庭,是湖南境内湘资沅澧四水中的一支。历史上这条“澧水”同这个“澧”字一样冷僻而遥远,“澧”在字典里的意义似乎也只为了给这条河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两者相辅而成的寂寂无闻,并不因为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两岸生灵而有所改变。这里从来都是被疏忽遗忘的穷乡僻壤化外之地,可以想象未来的一百年一千年亦将同过去的一百年一千年一样悄无声息地翻篇流逝。
环城四望群山连绵,其中最为奇险的称之天门山。因为千仞绝壁上鬼斧神工,有一高逾百米的石洞豁然而开,且气候所致四季多在云遮雾绕当中,隐隐如若通天之门。据史记载:天门山古称嵩梁山,又名云梦山。三国永安六年,忽然峭壁洞开,玄朗如门,蔚为奇观。世人视之吉兆,遂有此名。那平地而起的天门山孤峰兀立、临空独尊。当地民谣传唱“大庸有个天门山,隔天只隔三尺三”可见其山之高峻险拔。千百年来也不知吸引了多少失意官宦、落魄文人、逸贤达士、老道高僧前来寻访探幽遁世归隐。
试想如此瑰丽壮美的绝世奇景,浓郁独特的边城风情,更不必说足下默默长养了我们世世代代的这片热土,单是小巷深处的一声吆卖,碧水波上一橹欸乃,就不能不使生于斯长于斯的赤子在天涯漂泊的夜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啸聚山林的草莽英雄贺胡子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却成了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想当初他两把菜刀闹革命,一战成名起南昌,那是何等地威风了得!谁知到头来落了个身陷囹圄不得好死的下场。而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当年他那迢迢万里九死一生的亡命之途竟然成就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革命壮举,惹得后世那些个史家文人在纸端笔下唏嘘感慨。
话说当年横空出世的贺胡子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如同暴风骤雨般席卷了大半个澧水流域,一时之间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土豪恶霸谈虎色变,结果招致蒋介石的二十万大军前来围剿。双方人马在永定城外的鸡公垭鏖战了三天三夜,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终贺胡子寡不敌众败走桑植。
就在溃退的军队横渡澧水转战桑植的那天下午,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到了几十里外的茅岗七进堂。覃世袭抽开信封只见白纸黑字一张借据,上面写道借光洋拾万以资革命之需,落款赫然便是贺胡子。送信人同时承上了一件信物,眼尖的三太太认得那是小姨太脚上所穿的一只绣花鞋。不多时七进堂新娶的小堂客在回门路上被掳走的消息传遍开来,随之召集壮丁的号角响彻了整个山寨。
七进堂内那些循声而至的覃氏族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革命借条”群情激愤议论纷纷,然而大家除了嘴皮上大张挞伐却都拿不定什么主意来。兵荒马乱的世道面对贺胡子的虎狼之势由不得这位素来强横跋扈的世袭意气用事,脸色凝重的他看到这吵吵嚷嚷莫衷一是的众人最终决定拥护革命交钱赎人。提起七进堂的主人茅岗覃氏那可谓名声显赫,雄踞湘西数百年,上承皇帝敕封,下受万民敬拜,是湘西历史上三大土司之一。讲究的是千秋万载世袭罔替,所以每一代土司也被称作世袭,在这片荒蛮之地俨然就是割据一方的小朝廷。而今落到如此境地,让已是年过半百的土司大人禁不住感慨人事兴衰虎落平阳!那天夜里愤恨难平的他独自在祖宗的牌位下跪了半宿。
三天后贺胡子的队伍开拔西去。这片土地上曾经走马灯似地南军过了换北军,川军走了来黔军,老百姓甚至都叫不上军队的名号,他们就像瘟疫一般突然出现留下一片狼藉后又忽而消失。贺胡子的队伍虽然也像一阵风似的过去,却没有像以前的任何一支军队那样到处摊捐派税,不仅如此他们还号召人们打土豪分田地。就在土司家交钱赎人的当天这支红色的队伍攻占了火龙镇,将镇上为首的反动地主就地正法钱财充公,然后杀猪宰羊宴请四里八乡的贫农佃户前来开“诉苦会”,末了还把地主家里余下粮食什物统统散给这些穷苦山民。专门有人在院墙上石碑上只要是显眼的地方写满革命口号,又将当地的山歌民调改编后到处传唱“当兵就要当红军,扛枪革命救穷人”甚至有年轻漂亮的女兵召集了男女老少跳起了花灯舞《十劝郎君去革命》 《工农红军心连心》 。那些衣衫褴褛忍饥挨饿的山民围着载歌载舞的花灯听着穿衣尽好吃饭尽饱的号召,再砸吧砸吧刚刚吃过了大鱼大肉,纷纷上前报名参军。更何况等到革命成功后人人都是打江山的功臣,到时候“会做工的有工做,会耕田的有田耕”,结果四下几个山寨的青年壮丁一下走了好些。
茅岗寨的胡乌龟没有赶上这大吃大喝的好机会,他放排去了澧水下游。武陵山区山高林密交通不便,木材只有借助河流运输,从茅岗渡口到常德境内的津市码头,一直是澧水上讨活的传统水路。这次他跟五六个排古佬一起下津市,原想是趁着农闲扎几张木排去卖些活泛钱,好歹也该找个媒婆求门亲事了。俗话说:“耍刀的刀下死,会水的水上亡”排古佬的营生不仅奔波劳苦而且性命攸关,稍有差池就得排毁人亡,好人家的女儿哪愿意嫁给个朝不虑夕的排古佬。所以胡乌龟眼看年近三十也没讨下个堂客来,他那长年卧病在床的老娘为此更是忧心不已,胡乌龟是个孝子,应承了当娘的这次等到放排回转就去讨门亲事。
这次的运气着实不坏,木材紧俏加上材质上乘,卖了个好价钱,大家交了木材都兴高采烈的起旱回乡。谁知道在大庸境内遇到剿匪战事被困在了城里,这一耽搁就是几天,无所事事的排古佬终日便流连在那南门口外的吊脚楼里。大庸又名永定,乃是湘西边陲的弹丸小城。城中直通南门有一条南正街,而南门口外即澧水码头。由于地理的限制,交通大多依靠水路,船埠就如同脐带将边城与外界联系起来。南来北往的客商水手,山里山外的特产货物皆尽在此停靠上岸。所以街面上集中了眠花醉柳的场所,三教九流的人物,端的是城中首屈一指的热闹繁华。几个排客虽然吟不出类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酸腐诗文,也知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掂量着裤袋里有两个叮当作响的铜板儿,就这样轻易把辛苦得来的很愉快地花费了出去。
胡乌龟不去吊脚楼里嫖堂客,寻了一个寄居城里的亲戚家住下。旁人劝他:排古佬的性命都是龙王爷的,保不齐哪天就在澧水河里喂了王八,再不玩几个花姑娘,那活得太不值当了。他攥着荷包说我得攒钱呢!旁人骂他:你攒个球啊攒,死攒死攒的也没见你攒下个堂客来?胡乌龟憨笑着答,丈母娘先替我养着嘞!
胡乌龟住下的这家是他隔房的堂哥,早些年两夫妻为避匪患流落到了这城中讨生活。而农人离开了寄生的土地,就如同拔根而起禾苗,小两口初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的环境,无亲无故又无一技之长赖以养家,无奈之下只得每天走街窜巷卖水为生。好歹城中士农工商数万人口,茶楼戏苑酒肆饭馆,洗嗽吃喝哪样都离不得水,倒也兴盛了这门行业。胡乌龟每天也就陪着堂哥挑水卖,一边打听着上游的消息。只是情况不妙不断有人谣传贺胡子在火龙镇一带放肆抓壮丁,又说杀了不少人,人头就挂在屋檐下齐溜溜儿一排呢!满城都是政府张贴的缉匪布告,说X匪就是共产共妻的XX党,必杀无赦!这天晚上胡乌龟向做哥哥的告辞,他们XX党只是共产共妻,我一个没产没妻的光棍汉怕么卵呢?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再不回去就只怕见不着了。这做哥哥的横竖劝不住也只得让他去了。
从县城到茅岗寨得翻山越岭几十里路,胡乌龟打着火把一路向西,待到茅岗渡口时已是天色微明。眼见家门在望胡乌龟歇息下来,在河边掬了把脸,打算吃上一杯烟来解解乏,连夜赶路着实累坏。他卷好了烟刚把火打着忽听到有人喊渡,隐约一个女子站在对岸招手。这个时辰摆渡的渡船佬只怕还没爬下床呢,一只乌篷小划船就泊在码头上。听着对岸喊得焦急,胡乌龟走上码头解开缆绳,一篙将船撑了过去。近了只见一个女子站在岸边披头散发风尘仆仆的样子,神情装扮又不似寻常农家村姑。排古佬正疑惑是哪家的小女且落了难,细看却认得这不是世袭家刚过门的五姨太吗?记得娶亲那天他还挤在人群中起哄新人的美貌,暗自里惋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如今这花一般的人物怯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倒让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笨拙地将女人搀扶上了船,女人却像攀附的藤蔓紧紧箍住了排古佬,眼泪止不住地簌簌流了下来。这粗犷壮实的单身汉从未畏惧过这条河上的任何凶险,此刻却害怕直视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似乎哪怕轻轻一瞥就会融化在女人迷蒙的泪光里。
此时的女人经过了一夜奔逃早已是精疲力竭,浑身被沿途的荆棘抓得伤痕累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何时遭过这种罪。几天来的惊吓和屈辱如同噩梦一般,她被那些面目可憎的男人关在一间黑漆麻乌的屋子里,为防她逃跑连鞋子都给脱了下来。不时有可怕的枪炮声和男人们的粗言秽语从窗外传来,她担惊受怕的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万幸总算是逃了出来,当排古佬有力的臂膀搀起她的身体,她感觉如同风雨中的小船泊进了安稳的港湾,所有的委屈陡然间倾泄而出,甚至顾不上是在陌生人面前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排古佬将女人一直背到七进堂,她趴在他的背上像骑上了一匹强壮的骡马,任由他步履稳健地向前奔走。胡乌龟从未如此与一个年轻女子肌肤相亲,透过薄薄的衣裳他可以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和女人的幽香,她散落的发梢不时扰乱他的心绪,滴在他颈脖的泪珠更渗入到了他的心间,激起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的奇妙情愫,此时此刻他恨不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到天涯海角。
远远地可以看到七进堂的牌楼,这座威严堂皇的豪门大宅是历代土司的衙署及居所。一般的富裕人家不过三进五进的房子,七进堂却是因为从正门进去一共有七进而得名。传说北京城里的皇帝家也不过是九进的宅子,北京城的皇帝是万万岁,七进堂里的世袭那就是九千岁。他家的门楼威武高大雕梁画栋虽然历经沧桑也掩盖不了应有的气势恢宏,宅门两旁摆放着两只石狮象征着王权稳固和子嗣昌盛,宽大的石条台阶似乎更是通向难以逾越的等级隔阂,一切都彰显了主人曾经的尊贵地位。虽说如今改朝换代世袭的称号已是名存实亡但在当地土民当中仍有相当的威望。
五姨太的失而复得让世袭在堂屋里盛情招待了胡乌龟。当今世袭名叫做覃慈伯,虽说年近六旬但看起来依然背挺腰直,举手投足自有一种华贵气度。只是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也经不起五房女人的耗费,他的脸上明显体现出酒色过度的萎靡憔悴。俗话说猛虎都还架不住狼多,何况一个半老头子。他吩咐厨房备下酒水做好饭菜,这是胡乌龟第一次看到十二碗的席面,满桌的美味佳肴色香俱全,让平日冷茶淡饭的排古佬大开眼界,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这生性粗鲁的乡巴佬讲究不了许多高墙深宅里的繁文缛节客套礼数,只觉得在这装饰考究的房子里有说不出的拘谨。覃世袭看出了排古佬的局促不安,挥手示意他坐下吃饭,自己却并不动筷,坐在一旁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只向他打听城里的情况。
胡乌龟说长枪短炮来了好些兵,在鸡公垭杀一仗死了好多人,满城都在剿匪呢!世袭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等到胡乌龟酒足饭饱,世袭把一叠银元压在桌上,胡乌龟识趣地起身告辞。他躬身对着世袭和五姨太打个揖,就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跨出大门那一刹那心里却说不出的空落落,他想也许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把女人这样背一回了。

阁下看来研究庸史不浅啦
好小说,继续写,说不定哈可以拍微电影

看是好看,就是字太小太多,全打出来真不容易,只能对你说辛苦了。

呵呵···辛苦了!

好文采,就是眼睛看的花,字太小哒

笔力不凡,内容精彩!

这真不容易写,对全国来说,事和人都不出名,要想都认可也只能看兄弟的文笔了!!期望、期待

又仔细拜读了一些文字。楼主好文采!

楼主如此妙笔,不知可曾著书立说,是否推荐一二?

说实话,在这论坛发帖子好累,原因是“敏感字词”太多,不得不改个字词什么的。当然不管怎么样也打算把这写完。前几年写过《禅灯夜谈》,因为写的基本上是解放后的事情(大家可以在本论坛看看以前我发过的写作思路),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就像论坛管理员害怕“敏感词”一样害怕被“和谐”。所以后来就在禅灯夜谈的章节里插述了一个故事,因为打算写个20-50万字,所以另取名作《大庸往事》,之所以叫做往事也是因为都是49之前的往事,我想即使有涉时政亦不过前朝旧事而可免无妄之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