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记》
2007年的秋天,王小妮在海南大学迎来了新一届的大学新生。她的学生都来自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却有70%从没进过电影院,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能区分电影和电视。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国家青年知识分子中的具体一员”,是天之骄子,却有很多人身处经济上的窘境。
80个学生
学院教务说,今年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招新生共80人,两个班级。
我实在吓了一跳,这么多人!很快,他们都安静地坐在下面了,齐整整的。我把上课时间都选在晚上,现在的人到了晚上脑子才是最好用的。
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扬着80张刚被军训晒黑的脸。这些面孔年轻又完全陌生,能感到第一次面对满屋子陌生人的疏远、距离、隔阂。
虽然有人提议用麦克风,免得课堂上对这80人“拼命呼喊”,可我实在不喜欢“电”的声音。我对他们说,我走来走去给你们讲课。这个学期,我得做个“移动哨”。
80个人,在短短的三个月里,我不可能记住这么多名字。这个潜意识下的提示很不好,弄得到了学期末,我能叫得出名字的大约只有他们中间的十几个。不过,这些年轻的面孔都渐渐地熟悉,亲切,活灵活现了。
他们都安静着,第一排学生就坐在讲台下面的不到两米间,他们每一个都是这个国家青年知识分子中的具体一员,农民的儿女超过一半。
下课路上,全无来头地想到很多年前有本小说的书名:《新儿女英雄传》。
专业
我问他们:喜欢这个专业吗?
回应很迟钝。和前两届新生差不多,2007级我的学生中大约只有百分之十选报了这个专业,其他都是被调剂来的,他们对这个专业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有人失望懊悔:如果高考分数能再高出几分,也许就能去学热门专业经济、法律或者英语了。
80人来自中国的21个省,来自乡村的超过城镇的。从乡村考上来的学生家境多贫困,其中,父母种田为生的占三分之一,父母常年外出打工的也占三分之一。
百分之七十的学生,从来没进过电影院。80个人中,进过剧场的只有两个,当然不是看歌剧话剧实验剧,是看地方戏。很多学生不能从类型上区分电影和电视。有人起身自报他最喜欢的电视剧是《逃出亚马逊》,有人在下面订正:那是电影。不少人都以为通过电视机看到的“故事片”就是电视剧。
据说,当今已经是现代传媒最发达的时代,就我对学生的了解,他们人人有不离手的手机,偶尔跑到校外网吧去上qq聊天,但是,对日渐发达的网络信息和纸介传媒几乎不关心。
我说,来自乡村的同学,不必为自己缺少见识而自卑,你们还没意识到,你的全部乡村经验就是你自己的宝库,那里面才有你自己的独自发现,你自己可能创造的全部故事和诗意,只有它是你的,别人编造不出来的。显然,他们一下子听不进去,隔一会儿,就眼睛向下扫一眼手机,他们现在最急切的是洗掉自己身上的全部“泥土气”。现在的学生即使出生在最偏远贫困的农村,也是“读书人”,从小到大都是农民眼里的“学生”,很少做土地里的劳动,没经历过春种秋收,没时间为田里的旱涝收成着急,既没有足够的兴趣情感去理解他的乡村,又急不可待地盼望着一步跨进大城市,享受时尚的新生活。
课间,几个同学的言谈透出了对海口这个边远省会城市的失望:它真够土气的。
有个学生说:在这个不时尚的地方,学上了这么个时尚的专业,搞笑吧。
这时候一个男生快步过来问:老师,不发教材吗?
我们这个课没有教材,不需要,我说。
那男生犹豫了一下,出教室了。
“吸血鬼”
临下课前的几分钟,我给他们读了《南方周末》上的一篇小短文《考上大学的女儿,咋就变成了吸血鬼》,因为内容和他们很相近,人人听得认真,每读出一笔钱数,下面一小阵议论。读完恰好下课铃响。
如果一个农民家庭,供一个每年学费6000元的大学生,肯定不轻松。
钱
“我想我需要钱”,在学生作业中出现这样直露的句子让我吃惊。
讲评作业那个课间,人来人去,我找到了这个学生,确认了她是个子高高的,一直都坐在最后排的。
我说,想和她聊几句,我们避开人,到楼道里。我说看了你的作业。
我只是说了这句话,她顿时满脸的眼泪,扑扑拉拉地,不是流眼泪,是泪如泉涌。晚上,海风强劲,能感觉到她在向后用力抵靠住栏杆。那么多的眼泪,得忍了多久啊,这孩子哭得太难过了。不用听她解释,我相信她写的都是实话,她确实太缺钱了。
虽然哭得厉害,她还是口齿清晰,讲了她家里的情况。连连给她递纸巾,碰到了一只特别结实的手臂。
她在作业里说,别人都会说多么好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的校内活动,可是我学不进去,我需要钱。
她就是海南儋州人,家里三个女孩,一个姐姐刚去江西读大专,本来考试成绩不错的,但是再三选择,读了收费最低的一所学校。一个妹妹正准备报考职高。三个女孩同时读书,而这个家庭全靠她的母亲支撑。另一次,她和我提到了她父亲。在海南的乡间,经常能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做重体力活,比如扛钢筋,而壮年男人们常常聚在茶馆里翘着一双赤脚聊天喝茶,“老爸茶馆”遍布乡村,这是海南岛的地方民俗。
快期末了,她主动来告诉我,已经在申请助学贷款,也得到了来自捐助的每月100元生活费。
期末考试临近,在路上碰见她,她笑着说:家里姐姐和妹妹都是性格很外向的,我妈妈总说怎么只有我一个内向?我爸爸那人对现实很有批判性的,我性格也不像他,他能写也能说。
2007年的最后几天,她在为期末的英语考试发愁。我问她,高中英语课学得怎么样?她说,高中老师就是让背书,考试时候,碰到那些填空题就胡乱填,总能碰对几道题,得到几分。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背单词,不会英语语法,从中学到现在从来都没弄懂过。
也是因为她的作业,我在班里讲了几分钟金钱观:“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很明显,能感到他们在下面的不认同。他们可能在想,老师啊老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不缺钱以后,才能开始理解钱远不是最重要的。
我又说,钱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这话他们听不进去,但是,必须告诉他们,还有另外的价值观。
他们带着善意摇头,左右议论,大约是说,钱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
我将把我的话寄存在他们那里,当他们衣食无忧的一天就会理解,有很多东西都比钱更重要,希望这“寓言”快一点兑现。
王小妮 著
东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