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未来~~~


我父母的身体差别很大,妈妈还能连蹦带跳地追赶公交车,爸爸已经是步履蹒跚,就是走平地也是一副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模样。因此,当妈妈突然病倒住院以后,我和姐姐就需要同时去照顾两个人。姐姐说,“你是男的,照顾爸爸更方便。”我认为才不是这样呢,相对于爸爸,妈妈就是个优等生,好孩子谁不抢着带。
妈妈去医院前嘱咐:“管好你爸爸一天三顿的饭和药。上午带他去散步,走累了他回来会睡上一觉,下午他还要午睡。晚上拉得出拉不出都要让他在马桶上坐十分钟。洗漱后一般再看一小时电视就会睡觉。这几天他担心我的病晚上都没睡好,估计白天就会睡得多一点,他睡着了你就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
听起来管爸爸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接管爸爸是在早上,那时刚吃好早饭,他捧出了自己的小药箱,里面有几十个小纸包,分别写着“早”“中”“晚”,是妈妈事先为他分好的药。打开写有“早”字的纸包,是各种颜色、大小、形状的药片、药丸、胶囊,分别是治帕金森的、防老年痴呆的、降血压血脂的……看上去比早餐丰富多了。杯子里的水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爸爸就把所有药都倒在了手掌心里握着,等水凉下来。
妈妈说过,“现在你爸爸什么事都不管,就是自己的药管得很牢,有时我忘了他都不会忘记。”
看着爸爸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药,我不由得想:“还蛮乖的嘛。”
在楼下小公园遇到熟人,他们问:“今天阿姨怎么不陪你一起出来散步啊?”
“她生病了!”这是沮丧的,带着孩子般寻求安慰的语气。
爸爸走得心不在焉,他的闷闷不乐使得这趟下楼成为例行一道乏味的程序。我觉察得出,对爸爸来说没有妈妈搀手的散步就不是一次正儿八经的散步。
回到楼上,他不像妈妈规划的那样倒在床上休息,而是陷在沙发里发呆。在我里里外外忙活的时候,他也没瞌睡,呆滞地目光只有在发现我在看他时才会回过点神来。
“爸爸,喝茶吗?”
“不要。”
“苹果呢?”
“不要。”
“那吃块糕点吧?”
“不要。”
“爸爸去看呀,电视里正在放《五十一号兵站》。”
“不要。”
低落的情绪延续到了午饭,他开始不乖,不肯吃蔬菜,还老挑碗里的肥肉吃。我批评他,“不吃蔬菜又要拉不出屎了……妈妈就是吃肥肉吃得太多把血管堵住了。”
爸爸没理我,像个不服管教的孩子,一脸任性的表情。这些将来才会应验的吓唬对他没有一点威慑。
我把青菜夹到他碗里,他又夹了出来,我再夹,他把碗在桌子上一顿,随着“啪”的一声,一股老态龙钟的威严颤颤巍巍地升腾在饭桌之上。
吃下“中”字的药包,他上床午睡去了。我对毯子上面露出的那张老脸说:“爸爸,你好好睡午觉,妈妈下午手术,我得去医院。”
“去吧,去吧。”语气好像很随意,但可以听得出,皱巴巴的毯子下面藏着紧张。
妈妈刚出手术室就催我给爸爸打电话报平安。提示音刚响了一下电话就接通了。以爸爸的移动速度,离电话机再近也难有这样的神速,除非他一直抱着电话机。
晚上,他比中午听话得多,吃了蛮多的蔬菜。蔬菜的效果立竿见影,爸爸在马桶里拉得又多又好。和妈妈的手术成功在同一天里,简直是双喜临门。
“你该回自己家去了。”一天将尽的时候,他坐在被子里驱赶着那个让他很不满意的临时监护人。
“我才不走呢。”我故意逗他,“你这么不听话,不肯喝水,不肯吃水果,不肯穿袜子,只吃了那么一点点蔬菜,我要把你管得再严一点,好让你改正缺点,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不要!”他的厌恶就像看见一只长跳蚤的狗上了他的床。
“本来你可以自己睡,但你说说,今天自己的表现好不好?”
他低下头,似乎认可了我的那些指责并作出让步,“你可以睡隔壁房间去。”
“不行,一定得和你睡,难得管你几天,万一有什么差错怎么向妈妈姐姐交代。看,睡得那么边上,半夜一翻身就滚到床下了,往里挪一点。”
连之前稍微的认错态度也没有了,作为对抗,他又把身体往床边拱了拱。
收拾完屋子,和爸爸一起看起了电视。他捏着遥控板扫过了所有的频道,并有做无限循环的意图。最后还是我帮他选了《汉字听写大赛》,看了一会他就来了兴趣,毕竟是教了一辈子书的人,对学问还是由衷的怀有感情。
我俩边看,边讨论,边感叹,在这一刻里他恢复了以往的学识和反应。我为他的头脑还保持了如此的能力暗自高兴。
突然想起我们父子俩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这么专注地做同一件事了。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前些年和四五岁的女儿一起看《超级变变变》。过去的记忆和眼前的情景有着同样的感受。
睡觉前他已经不记得我的讨厌了。上卫生间路过客厅的大窗时,他指着外面连绵到远处的璀璨街灯告诉我:“我最喜欢看这个了——很漂亮,对吗?”
窗外的灯光在他眼里熠熠闪亮。
夜里没睡好,一来是换了床有点不适应,二来是因为睡在另外半张床上的老头。他入睡倒是蛮快的,一会儿就说起了梦话,长篇累牍,比醒着的时候能说会道得多,就是大部分内容听不懂。过了半夜他开始时睡时醒,上了四次卫生间,吃了一次夜宵。正当我的睡眠刚刚步入正轨,就听见有人在叫,“珍珍(爸爸对妈妈的昵称),有蚊子。”
我强睁超时加班的眼睛,找到并处死了扰人睡梦的混账东西。刚睡稳又听见,“珍珍,还有一只。”
崭新的晨光中爸爸正在吃他的早饭,两个花卷。可能昨晚赢得了他的父子情,他非要殷勤的把早餐的二分之一分给我。我说:“我都吃下去三个了,你才吃了几个啊?”
他伸出两个手指,“我也已经吃下去两个了。”他说得一脸诚实,让我不能判断到底是老糊涂呢还是稚气的顽皮。
我说:“我要去医院替换陪夜的姐姐,你昨晚又没睡好,今天白天一定要把觉给补回来。”
“不睡。”我猜到了爸爸的回答,他的晚年生活就是反抗我们对他的所有安排。
“那么你把我们中午要吃的毛豆剥了吧。”
“不剥。”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该说,“不许你剥毛豆。”
我不能想象爸爸既不睡觉又不剥毛豆怎么打发掉这个上午。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然后装模作样地说:“我看电视。”仿佛看电视是一件比睡觉和剥毛豆重要得多得事。
“那么我走啦,喝水用热水瓶要小心,不要一个人出去,陌生人敲门也不要开,想上厕所早点去,别等憋急了再……”
“怎么这么啰嗦的!”
我知道他为什么打断我,尽管他有时会把小便弄在裤子上,但他最忌讳的还是别人提醒他上厕所这件事,在有外人在场时尤为恼火。
中午吃着饭,他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你烧的菜越来越好吃了。”虽然对抗是主旋律,但偶尔他也会表达友好。我憋着笑,我以前也 说过同样的话,用来激励他老也不长进的厨艺。当时他还是个能干精悍的中年人,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想替别人干,不像现在那么游手好闲。
“你这两天一直想着妈妈,连午睡都不睡了吧?”
“不,我现在就要睡觉。”
我又一次想笑出声来。可是他下午依旧没睡。
晚上,爸爸还是不肯洗澡。我跟他说就算妈妈出院了还有很长的恢复期,手术创口是不能碰水的。可他就是不肯让我脱去他的衣服,犹如烈女一样奋力反抗。他发了脾气,朝我吼道:“我叫你爸爸好不好!”
最后我只能拿着热毛巾追着他,像打游击一样东一下,西一下帮他擦了个身。
妈妈终于要出院了,办完出院手续将近中午,我急着做饭先回了家。刚用钥匙打开家门就听见爸爸一连串的呼唤声,“珍珍,珍珍,珍珍——”
我走进屋子,客厅没人,三个房间也没人,咦——人呢?他居然在厨房里。
我告诉他,他的珍珍马上就到家。然后问他在厨房干什么。
“做饭。”口气就像他在这里已经做饭做了一百年似的。
电饭煲里的米饭正在吱吱的响,灶头边,案板上,水槽里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天呐,归隐多年的大厨要重出江湖!
我接手场面,他也不退出厨房,碍手碍脚地帮我打下手。妈妈和姐姐到家时,一桌子的菜刚好热气腾腾的摆齐。
午餐中的爸爸带着醉意看着妈妈,他越来越放松,越来越疲惫。一吃完饭,他就踉跄地进了房间。我进去看时,他已经睡着了,人都没躺直,毯子也没盖,脸上的安详就像一个刚吃饱奶的婴儿。真不忍心叫醒他,他忘了吃药。
下午,我、爸爸妈妈、姐姐在各自的家中睡得酣畅淋漓。醒来时天色已暗,我裹在软乎乎的被子里想着前几天的一个场景——爸爸排便困难,我在一个盆里装了热水放在坐便器上,让爸爸的屁股浸在热水里。女儿小时候拉不出大便我也是用的这个办法。蹲在爸爸前面,看着他的脸逐渐粉红。突然,他笑了。“想起来了。”他说,“你两三岁的时候大便干结,每次拉屎又哭又闹,你妈妈端着你,我用蘸着热水的毛巾在你的小屁股上敷啊,敷啊……”
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些,厨房飘来老婆做的菜香。真不想动,真想接着再睡下去,这几天的确有点累。不过这累很有必要,至少让我想起了从前,看到了未来。

太长 没看完
看完了 蛮感人
太长,就看见了妈妈连蹦带跳的赶公交车。。。
给陈建88评分:积分 +1理由: 太感人了,感觉又看到了老年的阿来和秀珍。。。。
真是太长了。
感慨啊,人都有老来的那一天的啊,接下来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