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阳呆过的郑冬华彦青凌小欣


孔瑞平
郑冬
我少年的时候,曾经用了一个星期天,去到离县城30里的界都农场看望哥哥。在农场里,我见到一个正在对着向日葵画素描的南方知青。那瘦高的身材,艺术的气质与本地的人们是如此不同,把我瞬间迷住了。
哥哥告诉我,那是跟他一起插队的知青。叫郑冬,四川人。哥见我有兴趣听,就讲了一些有关郑冬的故事。
郑冬的父亲原籍昔阳,早年参加革命,抗战胜利后,随军南下,属于正儿八经的三八式干部。后来落脚在四川万县成家立业,没怎么回过昔阳。他共育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郑冬是最小的男孩。
后来开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老郑就把三个孩子都送回昔阳老家来插队了。他说:我是少小离家,愧对故土,把大半辈子年华都献给四川了,这个机会好!你们替我回去,一是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二是替我为老家的建设出一把力,也算了我此生一桩心愿哪!
郑冬非常有艺术天赋。哥哥告诉我,他会好几种乐器,他能把一把简单的口琴吹得如手风琴一般动听,他还会画画,天阴下雨出不了工的日子,总有年轻村民找上门来跟他学这学那,他来者不拒,谁都要耐心地教。村里的年轻人,没有不跟他好的。
郑冬的家在长江边上,从小他就练出了一身好水性。有一次村里一个孩子不慎掉进了水池,池大,水又深,村民们都不会水,没有人敢下水救人,人们飞跑到地里喊回了郑冬,郑冬跑到池边没有丝毫停顿,衣服鞋袜都没有脱,就纵身跳进池里,两三下游过去,托回了孩子。又马上进行了现场施救,孩子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
孩子得救了,郑冬戴的手表却进了水,不走了。村民过意不去,想赔人家手表,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急得直哭,郑冬却安慰说:“没关系!表算什么,能救了人,就是最开心 的了!”
后来随着知青回城潮,郑冬也回了四川,从此没有他的消息。我想,一个充满了艺术天赋又心地善良的人,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一晃几十年过去,算来当年那个瘦高的南方青年该退休了。不过,岁月越是冲刷,人们心底的影像会越来越清晰。我记住的,永远还是那个坐在庄稼地边画向日葵的郑冬。
华彦青
我小学的时候,就认识华老师了。他毕业于北大,那时是有名的右派,被下放到昔阳这种穷乡僻壤不说,还不让他教书;不让他教书也算了,派给他的任务却是:喂猪。
华老师来过我家两次。我父亲那会是副县长,刚刚由分管农业改为分管教育。他到家来,就是请求能让他结束喂猪生涯,走上七尺讲台。
华老师是南方人,也有十足的南方人特点。他的个子不高,人长得很精干,浑身上下那种艺术气质是掩盖不住的。记得那是冬天,他穿着非常合体的深灰中山装,脖子上居然围着一条浅灰色的毛线围巾。
昔阳这么闭塞的地方,人们着装也很保守,男人戴围巾,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何况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脚下穿着那个年头非常罕见的皮鞋而且擦得锃亮!就是剧团的男一号也没有这么漂亮吧!这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认为他是个落魄、被排挤的人物,更不能想象他是个猪倌!
他走了,父亲就跟我讲:这华彦青可是个奇人,你不让他讲课,也没有书籍可看,他就背《新华字典》,背得滚瓜烂熟,随便你一问哪个字,他马上就能回答出大概在哪一页,这个字下面所有的条目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你孤立他,不让人们跟他接触,只让他喂猪,他也能喂出花样:所有的猪都起了名字,什么小丑、花妞,训练得仿佛能听懂人话,他喊哪只猪的名字,哪只猪就能跑过来。本地人认为猪是最脏的东西,到了华老师手下,隔三岔五给它们洗澡,养得干净、滚圆,轰动了一方老百姓,经常有人来参观华老师和他的猪。
末了,父亲感叹说:“这是个少见的人才!”
我上中学的时候,华老师在昔中教书。他不是我的语文老师,只是有一段时间因我的语文老师请假,华老师代了我班那么几节语文课。
他操着一种有意思的南方普通话,还带着一些鼻音,讲课如表演一般优雅。他不带任何讲义、教案,随身只是一支粉笔。每一节课,都是海阔天空,旁征博引,他用语言引领我们的意识超时空翱翔。听他的课真是高级享受。
就有一点小遗憾:他的板书不怎么好,跟他的人物、名望仿佛配不上。我有时候想:华老师的板书要是写得如某老师那般漂亮,那就真的略无任何瑕疵,可以封神了。
华老师后来回了他的老家,在南宁师范学院任职,退休后又反聘,专门带外国研究生。他多次回过昔阳,还指导过我的散文写作。说起他年轻时候在昔阳的往事,他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反而说:我当年被打了右派,以为要打发我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没想到来了昔阳!我一看这个安静又干净的小城,就马上喜欢上这里了。昔阳,是个传统文化深厚的地方。中国文化的根,毕竟是在北方。
那么深重的苦难、屈辱可以一笑了之,在荆棘中撷取到花朵——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凌小欣
我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每天放学回来,可以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听广播。
“昔阳县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第三次播音……”我到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声音,它曾在我心里引起过好奇:这是昔阳的播音员吗?她能播得这么好,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水平,又有什么差别呢?
过了不久,我认识了这个让我好奇的人。她叫凌小欣,原籍山东,父亲是个军人,她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凌小欣是先来这里插队,后分配到广播站的。她的身材特别小巧,我想她的个子,不过有一米五。但是她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孔:瓜子脸,雪白的皮肤、两只睫毛很浓的大眼睛。这种眼睛,我们这里俗称“毛毛眼”。
广播站离我家不远,有时我就去她那里玩。慢慢了解到:她家有姐妹五个,没有儿子,她的父亲很骄傲地说:他有“五朵金花”!
毛毛眼的凌小欣特别爱笑,招人喜欢。可你别看她个子小,性格却坚毅。在农场的时候,每逢出猪粪,连男知青都很畏难——毕竟又脏又臭啊!他们纷纷穿上高腰雨靴,戴上大口罩、手套,半天也出不了多少活,凌小欣一看火了,她把脚上鞋子一脱,裤腿一卷,赤脚就跳进了猪圈,抡着大铁锹干起来了。“干活嘛!还能惜身?”部队大院长大的凌小欣,虽说不是军人,却真正有那种气质。
我比她小好几岁。因为语文成绩好,她有问题就会问我,我们之间来往渐多。她那时正处着个对象,对方是本地学霸,一考就考到北大去了,希望她至少能考到北京去。为了保卫这份爱情,凌小欣非常用功,所有上班之外的时间,都被她用来复习了。悲剧的是:她每次参加高考,都是离录取线差那么几分。更别说北京的大学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凌小欣这样努力的女孩子。她的对象等了她三年,三年没有考到,双方年龄都不小了,只好分手。凌小欣在我印象中,是个什么困难都不怕的人,然而,三次落榜、一次失恋,却让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由此,我也理解了:有些事情,人们不是努力就行的。凌小欣在单位上是非常受人们喜爱的,在市里、省里的业务比赛,她也常常是名列前茅的,奖状、证书一大堆,就是一个高考绊住了她迅疾的脚步,让她显露出了无奈的一面。
凌小欣后来离开昔阳去了阳泉。我不认为阳泉是比昔阳更好的地方,只能说是人各有志吧。
三十多年过去了。凌小欣的毛毛眼,还是那么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