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书艺问道——吕敬人书籍设计40年”作品展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开幕,这也是吕敬人首次在故乡呈现自己“四十载书艺问道”。从北大荒下乡遇到贺友直到东渡师从杉浦康平,从装帧到书籍设计,从中国到世界舞台。吕敬人书籍设计的40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书籍艺术传承与创新发展的路径和成就,几乎是一部浓缩的中国改革开放40年当代书籍设计史。
展览现场以图表的形式回顾了吕敬人书籍设计的40年
“做人的道理都在做书里了。”有人这么评价吕敬人的做人和做书,借展览之机,“澎湃新闻·艺术评论”(thepaper)专访了吕敬人,他回忆了北大荒的岁月、在出版社做的第一本书收到的一封让自己倍感羞愧的读者来信,以及在做书过程中 “不摹古却饱浸东方品味,不拟洋又焕发时代精神”的设计理念,但无论方法和理念如何变化和更新,在他看来,“插图吕敬人,装帧吕敬人”不只是留下名字,而是一种责任……其中可以体会到做书做人之道。
吕敬人
书籍设计四十年:不变的是做书的责任
澎湃新闻:你出生于1940年代的上海,几乎经历了当今社会的每一场变革,自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开始从事出版行业,回忆您参与设计的第一本书以及最新的一本书,在内容、设计手法、表达方式、设计观念上的不同,其中在您看来有什么是一脉相承的?吕敬人:
我到出版社工作,是因为“文革”在北大荒下乡时一直在创作,非常巧的是,当时遇到了贺友直老师。贺老师突然来到我们农场,虽然他当时被批判,但在我们看来就是“天上掉下个贺老头”,都开心坏了。我们从小学画,他的《山乡巨变》几乎影响了那个时代在全中国所有画家,大家对贺老师非常尊重的。我们在一起创作,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同收集素材,观察生活。我开始研究脚本,画连环画,这也是埋下了我从事书的编辑设计的一个开端。
在北大荒搞创作
过去我们画插图就像是“看文识图”,在贺老师的启迪下,我学会了对事物的细节和对人物内心的观察。他一年后离开农场,期间创作了《江畔朝阳》。接着因为解放西沙的战争,我们接到任务画了两本《西沙儿女》。而在接下来的一些创作中,我们也渐渐被社会知晓。
展览中展出的《西沙儿女》
“文革”后恢复工作,我直接被调到北京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当时的主要工作就是画插图,中青社出版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是和苏联恢复正常关系之后出的第一本苏联相关的书,也是我的第一本书。画完之后很快就印刷了,那时候很兴奋。但是第一本书让我感触最深的是一封群众来信。信中说:“这个画家没有认真地看文本。书中明显描写了卓娅是褐红色的头发,但是画家画成了褐黄色的”。这封信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羞愧,这是一个失误。但是我也马上意识到,做书是有责任的。书上写着“插图吕敬人,装帧吕敬人”不只是留下名字,而是一种责任。从那天开始,我就非常认真地读文本,之后的四十年里没有犯错。我觉得这就是做书人的责任和态度。你也许是一时的疏忽,一笔的错误,但违背了文本,就失去了设计的意义了。所有的书籍设计都是为文本服务的,这个理念延续至今、一生我都牢牢记住。并不是说你会画画就可以了,这是作为一个媒体人,一个载体的传递者,要真实、完美地呈现作品的主题。
吕敬人早期书籍装帧,左为《卓娅与舒拉的故事》
最新做的一本书是《艺报故乡》的展览图册。这是我和我的哥哥在我们的祖籍湖州做的一个展,我用能够体现家乡的水、土、石桥的元素来制作这本小册子。书本不仅仅是一个阅读的载体,人们要用五感去体会和成就阅读的感受,它是有温度的。所以我手工抄制了一种很特别的纸,它的肌理摸起来很像是石桥的质感。同时又以蓝色和白色来表达水和天、水和地,然后手工缝制。
这些年中,我感觉变化的是观念和态度,因为工作范畴的扩大、构成了多载体多元化的视角和态度。以前文字版式、排版是专门的“装帧科”负责的,我的工作主要是为书封面做单纯的美化。而现在我们的做法是,思考该怎么去演绎文本,怎样让读者更好的去解读,并在设计时加入更多参与感。当对文本理解后,设计师对信息的态度和理解,以及视觉化表现的能力,最后找到了独到的书籍语言。而这语言是“编辑设计、编排设计、装帧设计”,三位一体的书籍设计(book design),再加上信息设计,“3+1”也是这次展览的核心。
吕敬人设计的《梅兰芳全传》
如今的书籍设计不仅是做一个简单的封皮,我们还会关注里面所有信息。以前做一本书大概一个礼拜可以完成,现在我可能要花一年,甚至四五年来做一本书。中国的书太多了,一年五十万册书,我们能不能少出点书,多出点精品书。如今读者的品味越来越高,一个好看的封皮已经无法满足群众的需求,读者更注重在阅读时的趣味和书里内容排列的方式,传递的特征。一本书可能不需要特别多的内容,但是必须要注入设计感。
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中国有着几千年的书籍装帧史,宋版书天下闻名、明代书籍中版画视为艺术品,包括去年台北故宫“乾隆品牌”其中也可看到中国人考究的装帧工艺,在您的设计中,也有这些影子,您是如何看待设计中的中国传统文化,他们又是如何为您所用的?吕敬人:
这几年国际交流很多,他们对中国的书,有一种很特殊的感受,因为我们用的是汉字。汉字现在除了中国,也就只有日本、新加坡还在使用。所以汉字结构和造字规则,外国人是很羡慕的。所以我讲的就是中国书最美之处——汉字之美。
同时我们的阅读也包括编排、装帧方式,以及纸张(宣纸、皮纸、或者毛边纸)带来的飘逸、吸引人阅读的一种特性,也是西方人羡慕的一个元素。再接下来就是中国人的书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如丰富的装帧形式:箱、屉、盒、函、幔、套等。
《忘忧清乐集》
中国传统其实有很丰富的书籍文化。21世纪初,我参与了 “中国善本再造”的设计,当时设计的书有中国最早的《忘忧清乐集》、《赵氏孤儿》、《食物本草》、《酒经》、《茶经》等。我就有了机会可以看到国家图书馆珍藏的很多古籍。这些书本的再造,既和古籍相同,又和古籍不同。既是保留了书本的原汁原味,又是融合了现代书蕴的创新,为的是传承,并且拥有一种符合时代的审美。如果只是完全按照古籍的“山寨”或者翻制,它就缺乏时代性。这就是我们对于善本再造的概念。
在这样的机会中,我接触古书,也向专业师傅学习,我真实感受到中国的书籍艺术真的太丰富了,绝对不比西方的差,而只是我们没有了解到它。我当时有一句话:“不摹古却饱浸东方品味,不拟洋又焕发时代精神。”这也是我正在努力的方向。
吕敬人设计手稿
澎湃新闻:您做书的40年,也是中国开启全球对话的40年,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你的书籍设计中又融合了哪些中、西方设计元素?如何做到“不摹古、不拟洋”?吕敬人:
古人是很讲规则、格律。但在历史发展中,西方书籍的制作文化被引进了。我们往往把中国古代的优秀的设计逻辑淡忘了。改革开放之后,更是吸纳了西方设计理念,如黄金分割等等。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改变,因为中国在设计方面,会涉及感性多一些,但是在逻辑方面,我觉得还是欠缺的。所以说,西方的逻辑对中国设计来说很必要,因为今天的书不是一册一册做的,现代的书都是成万成万印的。所以由西方的逻辑思维引发的工业化进程,带来了设计的便利性和准确性。所以当我们把西方的逻辑引入,把一本书看作横竖(x、y)轴,制定各种规矩,还有网格设计的产生和矢量关系的设计运用带动生产力的创新,我觉得这个需要我们向西方学习,让我把书设计的更有规则、更耐看、更科学。西方讲究科学,东方讲究意韵。我们在讨论书籍的“场”的时候也提到了东西方区别,比如园林,中国讲究间隙,移步移景,讲究空间的时间变化。而西方讲究透视等三元空间的科学手法。我觉得东西方都不要独守一隅,两者要结合。当然作为一个向东方读者介绍的文化的媒介,书籍设计一定是要符合本土所滋生出来的审美规则,将东方品味蕴含其中并且传播给他们,当然也要把西方的逻辑理性渗透到自己的设计当中。
展览现场展出的《最后的王朝——故宫珍藏世纪旧影》
澎湃新闻:近几年来,电子阅读渐渐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电子信息时代的背景下,如何继续纸质书本的发展?吕敬人:
一本简单的书被公众喜欢,不仅仅是它的内容。但现代人在电子载体下慢慢失去了对自然物质和环境的兴趣,所以我把感官刺激转移到纸张上,让读者感受纸张文化、触感气息,通过纸张传递的内容。书很大的魅力在于“物质性”,这是书籍存在重要因素。也许现在很多人觉得电子设备会替代书籍,但是我觉得这言之过早。书本永远是一种独特的互动式的阅读,线性单向性的阅读是无可替代的。由自然物质转换成纸,纸上再印字,只要物质存在,书本就存在。更不用说书本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带给读者的还有心灵的启迪。书籍传递给读者一种精神的“场”——一种气韵、文化的气质。
展览现场陈列的吕敬人的设计
不得不说电子时代的到来给我带来了便利,以前美术字都要自己写,现在可能只需要一点击,就能获得各种各样的字体信息。所以我觉得词典、辞书(包括教科书),将来可能更倾向于出电子版。电子书还有一大优点就是赋予动感、语音,不仅能阅读还能听书。但是现在电子书阅读,依旧停留在相对快捷的阅读模式。快阅读虽然方便,但一本书真正被吸纳,还是要翻来覆去的慢阅读,同时可能还需要及时写下阅读笔记。所有的互动感、参与感,全部都在书的阅读过程中。书本不是一个静态的物质,它是可以反复翻阅或者传给下一位读者,下一位读者甚至还能品味前者的读书笔迹。这是一种全方位的动态体验, 一本书能留下历史和生命的痕迹。
展览现场解析书的五感(视、触、嗅、听、味)体验
所以虽然纸质书籍无法替代电子书籍的方便快捷轻巧,但是电子书也无法替代品书的过程,读书人不仅是在读文字,他还在享受书的美感。书能给人的五感(视、触、嗅、听、味)都带来体验,譬如嗅觉,历史古籍,那些纸张会有一种历史残留的和新书截然不同的味道;譬如听觉,不同的纸质翻起来会有不同的声响,产生音乐版的感受。
电子书的确是一个时代的进步,但纸质书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的被替代。据数据统计,近几年书本的品种不断增加,但是电子书的品种几乎没有明显增加。另外从利润角度来说,纸质书的利润相对比电子书高很多倍。
我反倒觉得未来电子读物可能还会有一定的发展限制,比如相对于书本纸张。电子屏幕对视觉会有健康的伤害。电子技术在其他领域是能大展身手的,但在纸本书籍阅读功能方面可能还是有一定局限性的。电子信息技术,我认为在信息处理方面很突出,对书本的编辑设计有极大的帮助。先进的电子信息技术的处理,有利于思维的分析方法。这对于未来书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
吕敬人的设计民间艺术系列图书
书籍设计教育:不要忘记文化之根
澎湃新闻:有两位老师对您特别重要,贺友直和杉浦康平,他们对您分别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吕敬人:
在我最困难的时期,北大荒的天上掉下个“贺老头”,让我惊喜万分,这对我的艺术人生产生很大影响,他对我的关于创作的思维方式产生了一定的改变。以前往往是对单一对象来进行自我的表现,比如我小时候师从江寒汀一脉学花鸟。但贺老师的艺术和生活更接近,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要去爱生活去观察生活,要从人和生活的联系中去观察和表达内在的关系。我们艺术的生命来自于对生活、对人、对事物的解读,这让我脱离花鸟画中比较超脱的一路。所以通过贺老师的传播,让我从文本、到生活、到社会、到内心的去观察和分析,我比较喜欢文学,就会大量的阅读文学。文学是最好的发掘人性的载体。
吕敬人早期的连环画创作
而杉浦老师,让我了解书籍设计和装帧的区别。国内弄一张插图加一条字,就可以做一个封面,无非就是表面化的解读,没有想过如何把整本书有趣有益地传递给受众。那时,国内出版工作是有分工的,我是美工,负责画封面;你是编辑,关注文字质量;印制科,专门跟工厂打交道。互相之间是没有太多联系的。但是杉浦老师让我就感受到,他和作者、编辑、出版人、画家、摄影家、印制人、造纸者都有联系,互相商量、互相切磋,最后应该是达到一个怎么样的阅读结果,综合每位参与者的意见,这些都是书籍设计要考虑的。所以这是个较长的过程,设计师是系统工程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