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顶乌龙,一款享誉国际、荣登世界十大的名茶,也是一个容易令人以古哀今、感叹连连的名词。记忆中的冻顶乌龙,干茶是鳝黄色的半球形,冲泡之后是橙黄透亮的汤色,有着果胶质厚实又不失刺激的汤感,及富有层次的喉韵。茶汤入口不久,随即散出满鼻腔的茶香,含蓄又极具存在感的气息渗透着口鼻,为人带来舒爽而酣畅的微醺感。而今,穿着冻顶乌龙外衣的茶罐子满街跑,又有多少能真能有那样三日不绝的味道?
源自冻顶巷的乌龙茶
冻顶乌龙茶最早种植于台湾南投县鹿谷乡彰雅村冻顶巷旁的冻顶坪,最早种植的产区可涵盖彰雅、永隆、凤凰三个村,以青心乌龙品种的茶青为原料,采用乌龙茶的工艺制作,故称“冻顶乌龙”。“冻顶”是一个地理名词,指的是“冻顶巷”,茶园位于海拔仅700米左右、黄壤土的冻顶坪上。冻顶茶的生长环境和茶汤表现,皆与台湾高山茶风格迥异,不能将其列入高山茶的行列。如果用高山茶高冷的气候环境,将“冻顶”理解为“长年冰冻的山顶”,就差之千里了。
冻顶乌龙茶的制作工艺源自安溪乌龙茶,属于半球形包种茶。据徐祥英先生的研究:台湾半球形包种茶的制作技艺,为安溪人王泰友和王德二位先生,以安溪铁观音的布巾包法,结合条形包种制法而成的布球茶制作技术,于1941年至冻顶传授生产。随着冻顶乌龙享誉世界,茶叶行情水涨船高,鹿谷乡其他村子的村民也纷纷舍弃原有作物改行从茶,故冻顶茶的产区又往外扩张到周围的广兴、和雅、内湖等十个村子。
青心乌龙
关于冻顶乌龙的起源,一般认为在清咸丰五年,鹿谷先贤林凤池赴福州应试中举,从武夷山带回36株青心乌龙的茶苗,其中12株由林三显在麒麟潭旁、长年受到岚雾润泽的山麓上繁殖成园,是为今日名茶冻顶乌龙的鼻祖。此外,尚有另一说法:根据世居冻顶巷苏氏家族的《冻顶苏氏宗谱》记载,苏氏先人早在清乾隆年间就在冻顶山开垦种茶了。而冻顶茶开始崭露头角的时间,大概是1951年南投县政府推广制茶产业并举办竞赛,当后续六届的头奖都落在了彰雅村冻顶巷之后,冻顶巷声名远播,鹿谷乡茶才统称为冻顶茶。
评审:重赏之下必有哀愁
1975年之后,台湾茶开始从出口转向内销,农政单位积极辅导茶业转型并举办了优良茶的比赛。当时的审评单位有感于冻顶乌龙在汤色、汤感、韵味等指标和铁观音太过雷同,故转而追求汤色金黄明亮、汤感鲜活的清香风格,连年得奖的清香茶带动了市场的风潮,也给生产者带来了实际的经济效益。
然而,赛事的发展似乎没有为冻顶乌龙带来更长远的前景,反而在评审喜好的引导、市场流行的冲击之下,愿意以传统工艺制作冻顶茶的制茶师越来越少了。不过十年光景,冻顶乌龙茶的传统口味日益难寻,茶人前辈们开始反思审评竞赛的得失,转而从赛场之外找寻传统冻顶茶的风味;也有茶人提出“红水乌龙”的新名号,用以区隔清香化的冻顶乌龙茶。其实,“红”在台湾茶业的行话代表着“发酵”的意思,“做红水一些”就是发酵要做足一些、重一些,“红水乌龙”即“发酵做足、汤色偏红的乌龙茶”之意。
冻顶乌龙茶干
传统的冻顶茶产区因开发较早,经历过市场需求大膨胀、产量至上的年代,多数茶农采用近乎杀鸡取卵的方式管理茶园,环境破坏、土壤污染、地力衰竭等问题随之而来,土地短期内难再种出好茶。与此同时,气候变化、全球变暖等自然问题越来越复杂,低海拔的冻顶茶区逐渐失去优势,所做出来的茶或有茶质淡薄、或有水路粗糙、或有苦涩感重等缺陷,所能带来的经济效益每况愈下。
穷则思变,部分生产者转而收购高山茶区水路细腻、苦涩感低的优质茶青,用传统冻顶乌龙的工艺制作、参赛,不料还顺利赢得评审的青睐了!之后同行竞相效仿、屡试不爽,最终这类“冻顶式乌龙”,似乎成了维持“冻顶乌龙”这一金字招牌的必要之恶了。所幸近些年来,环保意识抬头,茶农也能运用有机农业的技术,天然肥料、微生物菌肥取代污染环境的化肥,如若产地环境保护得宜,传统的冻顶茶制作工艺发挥得当,要感受一杯鲜活醇厚、香气饱满内敛且韵味十足的冻顶乌龙茶并非遥不可及。
工艺: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
传统冻顶茶与新兴高山茶的初制工序看似雷同,实际上却各有取舍。高山茶产区的环境和中低海拔茶区不同,缭绕的云雾限制了日光萎凋、低温的做青环境降低了茶叶酶活,因此决定了高山茶在工艺选择上的天然限制——无法充分发酵,也禁不起后期的高温焙制。这种高山茶往往一开汤便窜出一股高扬的香气,直接抓住人的嗅觉,容易吸引多数新茶客的喜爱。传统冻顶乌龙的做法和高山乌龙恰恰相反,高山茶拼了命要留下的“香气”,却是冻顶茶要努力去除的“青气”。
传统冻顶乌龙的日光萎凋必须足够充分,当日晒到茶青叶面泛白呈雾面状时,便要移入室内,手工轻摇使之回青,如此反复到青味去除转出甜香时,再加重摇青,接着上架静置发酵,等茶青充分镶上红边且甜香浓郁,才进行杀青。传统冻顶茶的杀青时间长,须将残余的青味、异杂味完全炒去,将茶青完全炒熟,而形成醇滑柔顺的口感和内敛持久的甜香。
冻顶茶的毛茶做得再好,终究还是中低海拔的茶,水路粗糙和滋味苦涩是它难以回避的短板,必须透过“焙火”来修饰、提升品质。“焙火”和“干燥”不同,干燥是在相对低温的环境下,最大程度保留茶叶当下本味的烘干过程;焙火则是透过较高的温度来修饰、调整初制后的毛茶,其目的在于促使茶叶滋味、气韵,乃至整个茶品风格的转变,是确保茶性稳定的重要环节。冻顶茶既没有品种的特殊性、又没有得天独厚的山场环境,如今倘若再放弃最为核心的工艺优势,一味赶流行、仿效高山茶,那恐怕是邯郸学步,难有作为了。
然而,在追求标准化、规模化生产的工业思潮之下,大量的机械设备投入茶叶生产,传统手艺所重视的“手感”正在逐渐衰亡;且过分提倡标准化的产品秩序,让干茶的颜值受到较为严格的规范,半球形茶开始讲究紧、结、圆、整的外貌标准。高磅数压块设备问世之后,传统揉捻的工序被简化了,半球形茶外表的观赏性也随之提升。殊不知片面追求这种紧结如珠的颜值,恰恰是造成许多半球形茶焙不透、容易返青的元凶之一。传统冻顶茶的揉捻,采用布包、多次用脚踩揉而成,其松紧适中,在焙火精制时吃火容易吃透,保证茶的干燥度里外一致,一般经三次的长时间文火慢炖、待及火味散尽后,方造就禁得起收藏存放的稳定品质,也坚守住了冻顶乌龙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
摇青设备
喝茶之人,最忌一味以古非今,泥古不化而排斥创新。茶产业在发展的过程中,必然有其适应于新社会、新生活,随方就圆的一面,也有其作为文化传承、智慧价值所永不妥协的傲性。不必苛责清香茶妖孽横出,带坏了冻顶乌龙原有的纯朴特性;也不能怪冻顶茶农经不住诱惑,舍弃了自己的本该坚持的初心,当经济条件无法支撑生产的时候,只能被迫改变。而今,生态农业蔚为风尚,回归传统的思潮再起,消费者也越来越注重安全、健康,相信数代先民累积下来的经验智慧,能在时光的淘洗下依旧保有光芒,也为积重难返的冻顶乌龙迎来复兴的契机。
巷子内的冻顶乌龙,不用急着跟上巷子外的节奏,或许抛开巷子外的噪杂,更加用心地保守自己,自然会有巷子内的人前来探寻。传统的冻顶乌龙,说穿了并不神秘,只是因循着古老的乌龙茶制作工艺,把茶做到让人喝了身心酣畅,余韵不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