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丁安,47岁,山东人,来北京打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几年前他买了辆小面包车,靠拉货为生。最近这几天,老孙的生意好了许多,他突然忙碌起来,他居住的这个城中村几乎人人都在搬家。
孙丁安租住的新建村,位于北京大兴区南六环附近,是一处典型的外来人口聚集地。自2017年北京开始“疏解整治促提升”,违建群租严重,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新建村,两个月前被要求拆迁腾退。但11月18日的一场大火,让这一进程突然加速。火灾发生后,北京在全市展开安全隐患排查清理整治行动,事发地新建村首当其冲,短短数日,便工厂、超市、公寓都人去楼空。虽然在这里居住和打工的人们,并不舍得这里低廉的房价与往日的热闹,但一场大火,让他们不得不携家带口仓促离开,即便很多人还无法在短期内找到安身之所。
腾退前的新建村,是北京这个快速发展的大都市城郊的一幅典型图景。农田大多已承租给土地开发商和工厂企业,原住村民早已无田可种,他们不断建房,将自己的院落分割成数十块,租给蜂拥而来的打工者,房租成了新建村村民们主要的经济来源。而聚集在这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务工人员。他们中部分人在附近的工厂里做工,部分人在村中靠日杂服务业为生,村中街道,人来熙往,商铺云集。自成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型城镇。
在北京郊区,像新建村这样已成为外来人口聚集部落的村子,不下百座。而生活于此的异乡人,对这座城市有着巨大的陌生和疏离感。
我们的节目近期采访了6个生活在此地的异乡人,他们有的为了工作、为了家人,背井离乡来到北京;最难的时候既没了工作也没了住所,却不敢告诉家人;无数次想过离开,但最后还是留在了这里;经历劫后余生,才发现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健健康康生活在一起更重要。谈起北京,他们是什么样的感受?这些陌生人的故事,会不会有哪一个戳中你呢?
01
为工作、家人…为什么来北京?
62岁的范品志,家在河南农村,来北京前曾在新疆打了十几年工。一年前,在儿媳的再三要求下,上了年纪、干不动重活的老范,来到北京,帮着在新建村附近工厂打工的儿子和女儿带孩子。
范品志:每个人只有几分地,再加上资源上发展有限,大家都出来,现在这个社会就兴打工。有这个机会,人往上走,这是社会的规律。吃了喝了这一年也能够收入个几万块钱,比在家里种几分地要强。
虽然每天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琐碎、单调,但对于在田间地头和工地上忙活了一辈子的老范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算十分悠闲。闲暇时,老范喜欢在新建村的大街小巷转转,这里的喧闹和凌乱让他感觉很惬意。
范品志:人多,生意啥东西对不对,一街两巷的,没休息之前,到外头走一走看一看,这两边街道全部都是门面房啊,做各种生意的啥都有。
今年60岁的焦占海,家在辽宁农村,一年前来北京干保安。每月两千多元的收入,除去租房、生活还能剩下五六百块,他每月都会定时把钱寄回老家。
焦占海:一开始是属实不习惯,水土不服,喝水都闹肚子。现在都来这一年多了,我都找不到路。唯独在跟前二三里地这块儿自个儿溜一溜,再往远处去,找不着东,上班儿下班儿回来就在屋呆着哪儿也去不了,也找不道。那咋着呢,就在这黑咕隆咚小黑屋里呆着,就是为了挣这俩钱,去别的地方不得掏钱花钱啊,还得坐车。
焦占海为新建村东边的一处拆迁现场当保安,但他自己住的地方也要被拆了
02
丢了工作,没了住处,也不敢告诉家人
四十多岁的周凤,家在唐山,来北京前在老家种地、照顾家人。去年婆婆去世后,想着孩子越来越大需要钱的地方多,周凤便决定来北京打工。在新建村的一家火锅店,她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
周凤以前打工的餐厅
周凤:刚刚开始我就有这计划,我说让我干哪个我都有信心,我能干好。不管干哪行,做啥都行,啥事儿都有个重新开头,我就练呗。我之前没做过服务员,但在别处看别人吃饭也看到过,看人家服务员都干啥…不管钱多少,感觉有个工作还挺不错的。老板娘还挺喜欢我,跟我说啥事儿交给我就放心了。她就那么说。
周凤每月工资2500,她在新建村的一处群租公寓租下一个十平米的单间,每月500块,去除水电、生活费等日常开销,她每月能攒下一千多元,周凤对此十分满意。
然而这钱挣了还不到一年,就赶上新建村拆迁腾退,火锅店也关了门,周凤几乎在一夜之间既丢了工作,也没了住处。
搬家后,周凤一直借住在一个在火锅店一起打工的大姐家。焦占海也同样借住在一个保安同事的出租屋,他们都没有向家人提起现在的处境,既是怕他们担心,也是为了能够继续留在北京。
周凤:出来流浪啊,能说吗?挣钱拿回家,老公高兴,不挣钱拿回家,谁能高兴啊。找不到工作也得慢慢找啊,找个拖地的活儿也得找啊,回去一分钱拿不出来,让人家给笑话啊,你看我这样,其实我挺要强。
03
无数次想过离开,但至今仍留在这里
44岁的刘显伟,已经在北京干了十几年装修。他所居住的新建村拆迁腾退后,老刘带着老婆孩子和岳母,一家四口搬到了河北的固安新村。
刘显伟: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搬家。十多年,搬了有三十多回了,都是因为北京周边这个城中村拆迁。最早来的时候是在三环边儿上。现在到了六环边儿上了,这下要搬出北京城,往河北那边搬了。
刘显伟已经把家人和家当都安置到新建村三十公里外的固安,这是他拉的最后一趟车
刘显伟的老家在吉林白山,来北京前原是一名煤矿厂的工人。2000年,煤矿行业不景气,刘显伟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北京找活路。初到北京,他靠在工地搬砖,做小工为生,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六平米的出租房里。
刘显伟:一开始也就带了点儿路费过来了,几乎就是交起这个月的房费,吃喝都得省下来,很难过的那时候,租六平米的房子三个人住,夏天热得受不了冬天冻得受不了,暖气一个月七八百块我们都舍不得,觉得浪费。冷就冷点吧,怎么也能熬过去。每个星期连顿肉都不吃,偶尔买个三四两肉给孩子吃,那是很苦,很苦很苦。
凭着一膀子力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刘显伟学了些装修的手艺,日子也逐渐有了起色。一家人在这座城市不再为温饱发愁,住的也越来越宽敞。几年前,刘显伟还把岳母接来北京一起生活。虽然干装修的活又脏又辛苦,但看着自己参与的一个个工程竣工,刘显伟也时常很骄傲,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留下了印记。
刘显伟:北京复兴门那个金融大厦,它的那个转门都是我们做的。我现在每天开车路过的时候都要在那儿看一看,觉得很荣耀啊,自己参与了高楼大厦的建设,给国家出了一点小力。自己上那个地方,半个小时,拍拍照欣赏欣赏,觉得挺有荣耀感的。
虽然在北京装修过无数的建筑,但想要在这里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对刘显伟来说梦想还很遥远。进京十多年他搬过三十多次家,最频繁时一个月就搬了三次。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行业竞争越来越大,他愈发觉得,自己无法真正融入这座城市。
刘显伟:城市的基础建设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这些外来人啊,假如没有高端的技术不一定能生存下去。回老家也是不行的,老家的经济也不好,很难生存下去,压力特别大。未来货要特别少的话,我们也要改行,改一行很难的,有些高端技术我年龄大了觉得也不太适合,所以说很不好弄,特别迷茫。
刘显伟无数次想过离开北京,但至今仍留在这里。除了不甘和留恋外,他发现更大的问题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儿子,已经无法适应老家的生活了。
刘显伟:这17、8岁的小孩子,他们喜欢北京,过年回老家的时候他就待十多天的样子就想回来了,始终就不喜欢待在老家。我们家孩子是两岁多到北京,也属于融入这个社会,他习惯了。人人都喜欢北京,是吧,世界外国人都喜欢北京。北京是最好的。
刘显伟:人不说吗,北京让人爱也让人恨,经济还是比较好一些,钱比较好挣,只要肯出力。北京的经济文化,各种都是领先世界的,而且它比较包容。恨的地方就是,北京给我们外来人的社会福利方面好像不是那么健全,总感觉自己是另一个家庭,外来的,跟北京的市民是没法比的。状态啊,气氛啊,觉得很压抑。往好的发展也很难了。回去也不行,为了生存也只能在外边熬一熬了,慢慢条件会好的。
04
有人选择拼尽全力留下,也有人选择就此离开
新建村拆迁腾退后,有人选择拼尽全力留在北京,当然也有人选择就此离开。今年47岁的孙丁安,来北京已是第24个年头了。靠开小面拉货的他,计划着干到今年年底就回山东老家。
孙丁安:在这干个啥,干个半天,现在身体不行,落得个身体累坏了,还回头这搬迁那搬迁。凑活着干到年底我就回家。说了不怕你笑话,在北京这些年不要说挣钱,我还欠了外债了。欠钱倒不多,欠了外债还没还清呢,再干一年把这个账还清我就回家。
孙丁安1993年来北京打工,卖过菜,拉过人力车,修过三轮也开过货车。早些年靠开大货车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也攒下了一些积蓄。
孙丁安:那时候开大车,一年挣个十万八万跟玩儿似的,现在挣不了。(新建村)繁华的时候人挤人,你想开车进去都不可能,只能走着进去,走快点儿都踩脚后跟儿。那个时候路两边儿商铺都满了,晚上没事了,车一停,往那一坐,喝个酒聊个天儿,你今天怎么样,我今天怎么样。繁华的时候做个小买卖就能养家糊口,一年不用多说挣个两三万,我听说多的一年十几万也有。
2015年,孙丁安检查出心脏病,为了保命,他管亲朋好友借钱,凑了七万多元的手术费,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心脏安了两个支架的他身体大不如前,妻子也在他病后不辞而别。回忆起在北京的这二十多年,孙丁安不免有些伤感。
由于房租压力,二十多年里孙丁安四处搬家,一直徘徊在北京远郊的各各城中村。从西二搬到亦庄,拉货的活也逐步淡出了中心城区,退到了六环之外。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的他,计划着再挣些钱还了债,年底就回山东老家。
孙丁安:我爸已经七十多快八十了,我妈也六十多快七十了,俩老人带着孩子在家种着几亩地,我每年能回家两趟。
05
劫后余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今年八月份,马丽带着两个孩子,从河南老家来北京,与在这里做蔬菜运输的丈夫团聚。为了给母子三人一个稍好一点的居所,丈夫特意在新建村聚福缘公寓租了一套房子,这里正是新建村起火的那栋公寓。
马丽:从没见过这样的公寓,我当时进去的时候,我们是住在最里面,进去了上楼梯,第一感觉就是像迷宫一样,从来都见不到太阳,看不清人脸,只能看见人影。应该有两三百间房间吧。
马丽:刚进去的头两天,特别不习惯,就老想着回家,特别压抑,过了几天就慢慢慢慢适应了,也就觉得还好吧。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能租个有厕所有厨房的地方感觉已经够可以了。
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大多数时间马丽独自一人照顾两个孩子,经常忙得不可开交。所幸住在隔壁的老阿姨与她是河南老乡,平日里没少给马丽帮忙。
大火前,马丽在聚福缘公寓的房间
马丽:住我们隔壁那个阿姨也是河南老乡,就跟她比较熟一点。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在上幼儿园,小的才一岁多。她也是今年刚过来的。我们在这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她在边住着又是老乡,能互相帮忙照应真的挺好的,感觉心里挺暖的。
有一次下大雨,孩子他爸还没有回来,小儿子又醒了,我没法出门,就让阿姨帮我看着小儿子,然后她就哄着他,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给他放动画片,还给他吃早餐,人挺好的,也好相处。
2017年11月18日晚六点,马丽租住的聚福缘公寓突然起火,大火造成19人遇难。火灾前十分钟,马丽一家人出门接桶装水,侥幸逃过一劫,而住在他们隔壁那位老阿姨,一家三口全部遇难。
马丽:当时听到他们可能出意外了,心里好难受啊,一晚上都没睡好觉,没怎么睡。我每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都挺害怕的感觉。感觉自己就是比那些人幸运一点吧,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感觉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要人在什么都有,人不在了要再多东西也没有用了。健健康康的一家人活着挺好的。
火灾发生后,马光丽一家在老乡的介绍下搬到到了几公里外的海子角村的一处平房。丈夫按照警方安排,从原来的房子里找回来几件行李,全部熏得黑黢黢。马光丽洗了整整一天,刚把衣服晾上,就接到通知,她们一家搬来的地方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要进行拆迁腾退。
大火前新建村的繁华景象(来源于网络)
马丽再次搬出了刚住三天的公寓,暂住在同学家中。
周凤还借住在前同事家中,没有找到新的住所和工作。
焦占海在新建村东边的拆迁现场当保安,而几百米之外,他的住所马上就要被拆。
范品志一家还滞留在新建村旁边,没有找到新的去处,一家人还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儿发愁。也还在四处找落脚�...